[藏傳]賴聲川巧遇頂果法王


剛從這場夢開始而已/賴聲川人物側寫 (巧遇頂果法王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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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很高。在許多方面。通常一個身材高大的人特別容易散發出領導者的風範,不過除了外型之外,還有點別的。

除了大笑起來時的宏亮音色之外還有點別的,除了他在劇場界的名聲和地位之外還有點別的,讓人覺得,他很高。在許多方面。


以「那一夜,我們說相聲」,一個利用相聲元素來說一個相聲已經消失了的故事,在一九八五年掀起台灣界史無前例的劇場風潮,加演又加演,演出的現場錄音帶在海外流傳又流傳。

一直到今天,還有人能夠背得出劇本裡的對話。

緊接著在一九八六年,編導「暗戀桃花源」,並且於後來幾年成功地將這個作品改拍成電影,參加國內外影展,獲得國內外獎項;舞台版本也重演再重演。

一直到今天,還有人想再看第四次「暗戀桃花源」。

果真要以這些來介紹賴聲川的話,還有太多太多可以說。說他的兩部電影獲得了哪些獎,去過哪些國家參展;說他一九八九年的作品「這一夜,誰來說相聲?」如何 再掀劇場和相聲的高潮;說他每年每年做戲,竟然還能拍電影,拍電視,教書,演講,翻譯書籍……。抬頭去看賴聲川,除了他的身高和半長不短的頭髮、嘴邊的一 圈鬍子、身上不修邊幅的衣褲,這些,幾十年來沒變過的外型之外,其他一切似乎總是光鮮亮麗的。人們很容易會以為他的一切都是那樣順遂,偏偏他自己也是一派 悠遊。儘管作品中總有關懷,有悲切,有深沉,他自己卻是一個非常愛說笑話的人;就算面對了「西遊記」那樣龐大複雜的演出,他依舊玩耍;就像「這一夜,誰來 說相聲?」,用笑話來說那樣一個動盪的年代。

他不太顯露自己的掙扎,只是一直在作品裡放進人與環境的困境或者希望。除了題材,連技巧與手 法都是為了配合「心」。以集體即興創作的方式編劇,將重心放在演員對角色的建立;把相聲與舞台劇結合,是因為驚覺這個傳統藝術消失的速度;在「紅色的天 空」裡讓一群年輕演員不化妝地扮演老人,要讓觀眾純粹關注在表演中去感受那些「年輕的時候不去想,老了以後不去談」的幽微;讓「我和我和他和他」裡的角色 不斷和過去的自己撞擊,把回憶化為寫實,對照出現實中的真實假象……。他的作品絕對屬於這個時代,因為那些作品一直在呼喚著這個時代的人心,因為他覺得 「劇場就是一種生活態度」。

只是除了作品,我們很可能還是只看得見他一派悠遊的玩耍精神。狀況再複雜也迎著風去笑,連挑戰,都不容易看出用力的痕跡。

或許是因為順著生命的河流走;因為相信生命中的發生,都是有理由的。

「如夢之夢」說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。

齣戲是去年他在藝術學院執導的一個作品,在一次又一次忍痛刪減之後完成的舞台劇,全長共七個半小時。剛剛得知要在校內導一齣戲的時候,賴聲川計劃開一門 課,通過甄選挑出十二個學生來和他一起即興創作。那個作品當然和「如夢之夢」沒有關係,「如夢之夢」在這個時候連個影子都還沒有出現。

結果賴聲川當時人在國外,無法進行甄選。回來上第一堂課,教室裡出現了六十多個學生,教室外面的鞋子長長長長地一直排到走廊上好遠好遠的地方去……。「全收吧。」他說。

環境給他什麼,他就從那個什麼裡去做最好的生存方式。這麼多年,他都是這樣創作過來的。他的口頭禪是「沒問題,沒問題」!一邊看似屈服狀,一邊仍舊站得挺挺地拼命做。大概是因為這樣,所以他很高。大概……

這時候,他還沒打算放棄那十二個演員的構想, 程上了一個多月,他「剛好」還有個密宗的研習營要參加,人飛去了印度的宗教聖地菩提加耶,腦子裡開始想:「這個演出該怎麼弄呢?」研習營邀來傳法的老師是 吉美欽哲仁波切,講起課來令人大開眼界,深深的大智慧卻藏在客氣後面,每次遇到有學生向他頂禮,就要很害怕地一邊躲,一邊急急拿出一個小罐子擋在他和學生 之間說,「要頂禮的話就對他頂禮吧。我沒有資格。」

小罐子裡是另一位地位更高的老師頂果欽哲仁波切的一點舍利。

頂果欽哲仁波切,「剛好」又是賴聲川生命中另一位重要的老師。

西 元一九八六年,賴聲川帶著在西藏地區赫赫有名的妻子丁乃竺,和他們五歲大的女兒,在法國西南部的郊外開著車子要去見敦珠法王。敦珠法王在密宗界的地位也非 常高,曾經到過台灣賴家。那時候敦珠法王已經很老很老了,可能不久於世,想見他最後一面要趁快。於是他們預約了時間,攤著地圖,在法國西南郊的山坡路四下 尋找。無論如何找不到他們要的那個城鎮,打了電話去,對方表示在某某城鎮和某某城鎮之間,地圖上找不到。

「沒關係,你過了這個城鎮一直走,然後右轉,爬上一個山坡路,然後會開始看見路旁插著許多西藏旗子,那就表示你們到了。」

很好,過了地圖上有標示的這個城鎮,右轉,山坡路,路旁的旗子,就到了地圖上沒有的那個城鎮。聽起來很容易。

他們繼續攤著那張沒有太大用途的地圖,過了地圖上有標示的那個城鎮,出現右轉的道路。他們右轉,開始爬上山坡路。在法國西南郊的空氣裡向前尋找一位生命中重要的人物。一路上還不時碰到有人在設路障,聽說是為了不久要舉辦的自行車大賽。

路旁大量的西藏旗子終於出現了。這下子絕對沒有錯,這些旗子不是什麼地方都會出現的。

他們終於抵達那個地圖上沒有的城鎮,敲了門,說他們約好了要來見敦珠法王。開門的人看著他們的眼睛,說「敦珠法王不在這,在這座山的另一頭。」

聽話的一對夫妻還沒從發呆裡回過神來,那人又繼續說「住在這裡的是頂果欽哲仁波切,既然來了,要不要見一見?」

賴聲川當時還算很資淺,頂果欽哲仁波切是誰他不是很清楚,旁邊的妻子丁乃竺已經在用手肘暗暗頂他,拼命點頭表示一定要見。

於是,一個頂著好長好長的白髮,體格雄偉,身高兩百公分,一年四季都打赤膊的神話樣人物端坐著,出現在他們眼前。

賴聲川完全被那人一身既安詳又壯大,無限乾淨與純潔的王者風範驚呆了。他們做了簡單地供養,頂果仁波切也透過翻譯人員向丁乃竺表示:「丁小姐,聽說妳很久了,謝謝妳為西藏的人所做的一切。」妻子一直為流亡在外的西藏老師們幫忙蓋寺廟做建設,賴聲川向來與有榮焉。

簡單地會晤完畢,要走了,頂果欽哲仁波切卻忽然笑咪咪地要翻譯人員喊,「等一下。」

他們回過頭來,頂果欽哲仁波切看著賴聲川,笑咪咪地透過翻譯人員對他說了一句話:「我以前見過你。」

啪!毫無緣由地,賴聲川的眼淚當場掉下。

那天他們一離開,山坡路上就完全設好為自行車大賽準備的路障,禁止通行了。
下一次他和頂果欽哲仁波切的因緣際會,頂果欽哲仁波切在幾百個向他頂禮的人們當中,指著賴聲川只對他說了另一句話:「你記得嗎?」

剛好多年後,西元兩千年的秋天,印度的菩提加耶,為期十天的研習營,老師吉美欽哲仁波切的一個小罐子,生命的細微之處再次連結起來。自從一九八六年之後生命當然有了不同,只是那份不同太深又太隱約,難以訴說。

那十天中,下課後,賴聲川習慣走到附近的菩提樹及舍利塔,也就是當年釋迦牟尼成佛的地方,打坐。環繞著舍利塔有憎侶,有學生,有旅人,有路人;有的打坐、 有的冥思、有的做大禮拜、有的誦經。場所當中所具有的能量是很不同的。賴聲川坐在他習慣坐的一個角落,看著眼前在塔邊不斷經過的人,來去,反覆,更迭,開 始出現了新戲表現形式的構想。

那一陣子英國「剛好」發生鐵路意外事件,事件造成七十多人死亡或失蹤,失蹤的原因是因為許多屍體被輾成一團難以辨認。後來新聞再度發布消息,將死亡及失蹤人數從七十多人更正為六十多人,原因是有一些當場的受難者其實並未受傷,卻趁機消失到海外去旅行,過一陣子又回家了。

那種,忽然有機會完全拋開過往人生,一切重新開始的魅力,眩惑著人心。出走之後卻又發現了無興致,結果還是又回過頭去投入原本的生命當中。

人的過去是不可能被拋棄的。人的現在必定是由過去累積起來的。

起事件,給了他「如夢之夢」中一個故事的點子。同時,身邊「剛好」帶著一本重讀過許多次的「西藏生死書」,他當時「剛好」閱讀到其中一篇醫生的故事,又給 了他「如夢之夢」中另一個故事的點子。很多東西連起來了,賴聲川興奮地拿著筆,在一張紙上面,用很小的字開始刷刷刷不停地寫了下去,伴隨著眼前持續在流動 的人形,身邊的誦經聲,以及場內的能量。「如夢之夢」原劇全長八九個小時的大綱,幾乎所有的重要人物,都在當下成形。他拼命寫,一直到天色暗去,在模糊的視線中落下紙上最後一句話,「沒有光了」。

這下子,他那一大群學生全都可以派上用場。真是「剛好」。

繼續

像讓「如夢之夢」發生的那些故事一樣,「如夢之夢」的故事就是從一個醫生的故事,連結到一個病人的故事,又連結到一個上海老女人的故事,再連結到一個法國 伯爵的故事,然後連結回這個病人的故事,最後再度成為那個醫生的故事。這齣戲的劇本如今已經出版了,並且還要繼續再修改,再上演。賴聲川說,「這齣戲在我 心目中是一直繼續在走的。」

問他為什麼想把這次訪談的重點放在這個作品,這個作品對他來說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呢?他的回答是,「因為這個作品大過於我。」

一九八五年創下台灣舞台劇演出紀錄的「那一夜,我們說相聲」到去年的第四齣相聲劇「千禧夜,我們說相聲」;從古今交錯的「暗戀桃花源」到台灣都會現代寓言 「十三角關係」;政治的、荒謬的、狂喜的、滄涼的、溫柔的、瘋狂的……,十幾年來賴聲川執導過二十齣以上的戲,呈現多面向的風格與議題,擅長處理複雜交錯 的情節與人際中的幽微人心。然而--
「導戲這麼多年,接觸密宗這麼多年,卻一直沒有把這兩者去做直接的連結。」

關於他一年一年下來的生命體會,要放進作品裡,賴聲川一直做的非常隱約。

「這一次,終於不害羞了。」他說。
並且在做了之後,發現作品本身大過於他這個創作者。

以四面舞台的環形劇場來呈現龐大的敘事結構,蒙太奇式的場景跳接,讓觀眾坐在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轉的座椅上,去看見周圍一幕幕流動的意象;「如夢之夢」以舞台幻覺帶領觀眾經歷生命輪迴。由於這的作品的出現,他說,「一切才剛要開始,以前都是練習。」

因為夠成熟了,並且終於不害羞了。

多話似乎還聊得不夠,他又急忙趕著要去開會;行事曆上排得密密麻麻,忙到連看病的時間都沒有;卻,依舊--貪戀著和週遭人講笑話、固執地堅持每星期六都要 空出時間去打籃球……。資料太多了,多到打進電腦裡,空白卻還是很大。賴聲川的身形掛在那一大塊空白處,看起來依舊很高。

他的腰骨應該是 很柔軟的才對。他總是這樣跟著環境走。學生時代開始畫畫,接觸戲劇,認識了現在的妻子,走進密宗,卻又和大學的朋友們組樂團,立刻一頭栽進藍調和爵士樂 裡。大學畢業後出國唸書,和老婆說好了兩個人要進同一間學校,申請通過的通知單來了,和老婆有重疊的學校裡,賴聲川「剛好」只能選擇戲劇這一條路去走。快 念完戲劇博士的時候,雖然國外也有其他的工作機會,只因為「剛好」在幾乎沒有其他中國留學生念文類的校園裡,聽見有人一邊散步一邊用中文在說他的名字,因 而結識藝術學院創辦者姚一葦的女兒姚海星,進而受邀回國教書,所以,開始在台灣做劇場。

由於和姚海星碰面的機緣實在太過巧合,所以決定回台灣。這是他做抉擇的方式。他雖然很愛玩,並且一路跟著環境走,在奇妙的瞬間,還是靜下心來去聆聽生命中細微的連結之處。

如果不是從一開始考上外文系的那一刻,沒有一九八六年在法國西南部的山腳下走錯了路,很可能就沒有今天的「如夢之夢」。這篇採訪稿開始之前,我一直在猶豫 著要怎麼寫賴聲川這個人,然而他今日的一切都是由過去這些宛如迴旋梯般的風景堆疊起來的,他只是順著梯子的弧度就那麼一路爬著跑著到現在。

可是如果沒有那些細微的聆聽,故事,應該會是另一種說法。

那些聆聽裡面包含了韌度與堅持,於是看著他表面上的匆忙,經常猜不透他的想法,看他周圍風景不斷,那些外在的名聲似乎和他越貼越近,又似乎越離越遠。

而他說:「一切才剛要開始而已。」



(本文已刊載於誠品好讀)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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