藏地人物-根敦群培 Gendün Chöphel (1903–1951)


根敦群培 Gendün Chöphel (1903–1951)
 根登曲佩大師略傳
  白瑪旺杰 著
  二十世紀,西藏歷史上群賢輩出,人才濟濟。然而,根登曲佩大師,以他卓越非凡的天才與精深廣博的學識,成為西藏近代史上最出類拔萃的學者。他直接接受了傳統經院的完整教育。又不拘泥於傳統的束縛;他瀏覽現代各種學科,掌握數種外國語言,成為西藏歷史上的第一位「現代學者」。他是一位飽學佛教五大部的班智達、天賦很高的藝術家、才華橫溢的詩人、辯才無礙的邏輯學家、博古通今的歷史學家、傑出的翻譯家……。然而,其放蕩不羈的個性與離經叛道的思想,又使他成為現代西藏歷史上最具爭議的人物。
  一九零三年,根登曲佩大師出身在安多熱貢(Amdo reb gong)地區,一個叫雪邦的小村莊,父親阿賴杰頗,一位舊譯密派的瑜珈行者,主修寧瑪派的「龍欽心髓」,是根登曲佩幼小時代的啟蒙老師。母親白瑪吉,一位受苦耐勞的普通藏婦。小時候,家裡人叫他任增南杰(rig 'dzin rnam rgyal)。七歲時,父親突然病逝,留下孤兒寡母,相依為命。不久,著名伏藏大師─索甲仁波切(Gter ston bsod rgyal)應邀來到安多地區,在省府西寧講授密法。根登曲佩母子兩人也跟著眾人去參加法會。在聆聽佛法的數千人當中,索甲仁波切一眼認出這位靈異的小兒童,是寧瑪派高僧多札(rdo brag)活佛的轉世靈童。於是,索甲仁波切喚這位幼童到自己的法座前,像一位久別重逢的老朋友,仁波切緊緊握著幼童的小手,與他進行親切長久的的寒喧,並在次日,特為他舉行「長壽佛」的灌頂,並贈送一條哈達。之後不久,這位年僅七歲的小幼童,便進入迪札寺,削髮為僧,取名為根登曲佩。
  迪扎寺(rdu tsha dgon pa)是安多地區的一處古剎名寺,雖然是一處黃教格魯派的道場,但,其自由開放的學風,吸引了很多不同派別的學者。這裡,教戒嚴謹,學風濃厚,尤其以哲學辯論著稱。安多地區的很多名僧都曾在這裡學習過。根登曲佩自幼天資聰穎,初入迪扎寺,就已經顯露出其非凡的才智。九歲時,他完成的一首古體藏文詩,成為人們爭相傳誦的傑作。三年之後,轉學到安多地區最大的佛教學府─拉卜楞寺院(bla brng dgon pa),主修因明邏輯,般若中觀等。他智慧具足,通達經典,常常在因明辯論中顯示過人的才智。在一次佛理大辯論中,他甚至對拉卜楞寺作為教材的最高經典提出質疑,駁得維護最高經典的佛教權威們,個個啞口無言。「善辯智者根登曲佩」之美名,在拉卜楞寺各學院的喇嘛僧侶當中不脛而走。
  二十四歲時,根登曲佩遠離家鄉,來到西藏首府拉薩,進入哲蚌寺學習,師從喜饒嘉措(Shes Rab Rgya Mtsho,1884-1968)大師(喜饒嘉措大師,當時西藏佛教界的最高權威,十三世達賴喇嘛的至交。後來,中共取得政權之後,他曾出任過「中國佛教」協會主席與青海省副省長等高職)。根登曲佩與喜饒嘉措大師,都是極富鮮明個性的兩個人物。根登不是喜饒的崇拜者,而是喜饒大師的畏友,他經常在課堂上向喜饒大師嘲諷、發難;而作為全藏第一流學者的喜饒大師,性格剛烈,瀟灑不羈,能言善辯,也不會輕易屈服根登曲佩的挑戰。於是,安靜的課堂,常常成為他們師徒兩人進行激烈論戰的辯論場。為此,根登曲佩後來追述道:「儘管喜饒嘉措大師裝著在給我教書,但他教不了我什麼,我反駁他提出的任何觀點,我們之間常常發生辯論,為此,他從來不叫我的名字,而直呼我為『瘋子』」。
  像所有的天才人物一樣,根登曲佩生性不喜歡在課堂上苦讀死書,在哲蚌寺的七年期間,他沒有花費很多心思在佛教經典的研習之上。但他喜好辯論,常常向權威提出挑戰與詰難,進行辯論。有一次,他來到辯經場上,直接向聞思學院的大堪布提出挑戰,經過一陣激烈的辯論,大堪布無言以答,只得低下頭來屈服了。另外,根登曲佩還擅長畫像,特別對素描,更具獨到的修養與深厚的功底。他所畫的佛菩薩神像,莊嚴逼真;他所描的人物肖像,微妙維俏。在哲蚌寺學習期間,以及後來在尼泊爾,印度等地游旅考察的日子裡,他曾給別人畫過素描像,來解決當時的「生計糊口」。但是,他從來沒有賣過一幅自己所畫的佛像給別人。可見,根登曲佩人格之高尚,以及他對佛菩薩發自內心的敬崇。
  根登曲佩好學執著,但從來不追求「虛名頭銜」。他認為一個真正的學者,不需要用「學位」等頭銜來粉飾裝點,他說「如果精通顯密經典的內容,就應該把佛教的義理,實踐於日常生活的善惡取捨之上,追求『格西』之虛名,有何利益?」就在臨近拉薩「祈願大法會」的時候,根登曲佩放棄參加考「格西」學位的機會,毅然離開哲蚌寺,開始游學四方。一九三四年,離開哲蚌寺之後,根登曲佩便陪同印度梵文學者羅侯羅(Rahula Sankrityayana,1893-1963),在藏北熱振寺,潘波等其他佛教名勝古蹟,進行旅遊考察,尋找古代時遺留下來的梵文經典著作。
  之後,他們途經薩迦等地,一同前往尼泊爾、印度。在這段共同旅行的日子裡,根登曲佩開始從羅侯羅學習梵文,他們成為生死至交。抵達印度之後,根登曲佩開始撰寫《巡禮周國記》,詳細介紹游歷途中的見聞,以及西藏、印度、尼泊爾、斯里藍卡等國的人文歷史。次年,根登曲佩再次陪同班智達羅侯羅與另外一名印度學者,返回西藏。在薩迦、夏魯等寺院進行為期六個月的考察。
  後來,根登曲佩從一位來自錫金國的天主教老修女那兒開始學習英文,在那位老修女的指導下,根登曲佩僅在短短六個月的時間裡,便通過了英語大學入學所要求的考試。之後,在俄國藏學家、佛教學家喬治羅雷齊(Gerge Roerich, 1902-1961)的請求下,根登曲佩與老修女一同前往印度庫魯(Kulu)地方,在那兒他們共同把法稱論師的《釋量論》譯成英文。另外,根登曲佩還幫助喬治,完成藏族歷史名著《青史》(deb thar sngon po)的英文翻譯。
  根登曲佩在印度總共生活了十二年,其中一年多時間是在斯里蘭卡度過的。在那兒,他學習了古老的巴利文,並把著名的《法句經》(Dharmapada),直接從巴利文翻譯成藏文。在印度期間,根登曲佩還從庫諾喇嘛丹增堅參(Bstan 'dzin rgyal mtshan)處學習梵文。庫諾喇嘛對根登曲佩敏銳的才思驚嘆不已。他說:「我用一個星期中方能記住的梵文經典,他卻用一天的時間,便能滾瓜爛熟了」。
  這段時期,也是他創作與翻譯的高峰時期。他把《沙恭達拉》(Shakuntala) 、《羅摩衍那》(Ramayan)、《信仰瑜珈─黑大自在天之歌》、《事業瑜珈》、《度母的聖言》等九部古印度文學名著從梵文譯成藏文,他把公元七、八世紀寂天(Shantideva)論師的《入菩薩行論》中的智慧品,由梵文翻譯成英文。應西藏政府的要求。他還把大英帝國的軍事口令翻譯成藏文。著有《唯識概論》、《古印度非佛教哲學思想論》、《簡論外道內部之分歧》、《中觀精要》、《世界廣論》、《天竺游記》、《白史》、《慾論》、《經血研究》、《三十頌與自性論》、《藏文古體詩的疑難》、《致卓瑪央宗》、《度母禮讚》、《思無常之歌》等四十多部著作與文章,內容包括宗教哲學,語言文字,歷史掌故,地理風貌,醫學藥術,情慾性愛,花草樹木,詩歌藝術。
  一九四五年,根登曲佩回到闊別多年的西藏。在拉薩,他幫助蒙古學者格西曲扎(dge bshes chos grags)編著一本兼收百科的當代《藏文大詞典》;在貴族少爺霍康索南班覺(Hor kang bsod nam dpal 'byor)的贊助下,他的歷史名著《白史》(deb ther dkar po)在拉薩問世了。許多慕名而來的求學者,經常到他的住所,向他求教哲學、歷史、語言、宗教、詩歌、外語等各種各樣的問題。在這些求知者當中,有身披袈裟的喇嘛格西,也有俗裝打扮的文人學者,其中不乏社會名流。達瓦桑波(zal wa bzang po),是一位來自康區的寧瑪派高僧,他拜根登曲佩為師,從根登曲佩處學習中觀哲學。後來,達瓦桑波把《中觀哲學》的講稿內容,整理成冊,刊印為《解析中觀精深奧義的嘉言─龍樹思想莊嚴論》(Dbu ma'i zab gdad snying por dril ba'i legs bshad klu sgrub dgongs rgyan )簡稱《中觀精要》,在拉薩與印度噶倫博兩個地方先後出版。該書一出版,在整個藏區,引起悍然大波,成為近代西藏佛教史上,最具爭議的一本佛教哲學著作。
  在根登曲佩返回西藏的第二年,即公元一九四七年,他突然遭到西藏政府的囚禁。當時的實權人物索爾康(zur khang dbang chen dge legs),控告根登曲佩是一位共產主義分子。但是,根登曲佩被捕的真正原因,可能與他在印度噶倫頗期間,結識一批具有現代改革意識的藏族青年有關。在那兒,他直接參與這批青年人的活動;翻譯,宣傳孫中山先生的「三民主義」思想;起草「西藏議會憲法」草案,企圖以民主方式改革當時的西藏政體。這些活動,無疑地激怒了當時攝政時代表貴族利益的政權。另外,根登曲佩充滿叛逆的個性,與放蕩自由的思想,也與傳統經院學派哲學中的保守思想格格不入,他成為保守思想眼中的異類。然而,談到自己為何被遭拘捕時,根登曲佩認為,他的被捕完全是英國人的陰謀,因為他所研究的西藏歷史,證實了西藏是一個獨立的國家,並且證實了其疆域曾經擴展到印度的境內,英國人害怕中國人佔領西藏之後,會把西藏現有的疆域包括印度部分統統規劃在自己的版圖中。所以,以「共黨分子」的罪名,把他囚禁起來。
  當局把把根登曲佩關押之後,就開始在他的住處翻箱搗櫃,搜索所有的手稿文件,以期獲得所謂的「罪證」,但是,除了一箱子的書籍之外(這一箱子書是一生輕財的根登曲佩所擁有的全部家當),他們在他的房間裡沒有找到任何罪證。於是,就採用拷打來進行逼供,根登曲佩否認所有強加在他頭上的莫須有的罪狀。然而,那是一個預謀良久的陷阱,不管根登曲佩多麼無辜、多麼清白,他不可避免地被捲入那場陰謀之中。在漫長的牢獄生活中,他開始成為一個嗜酒如命的酒徒與煙癮子,整天以酒精與煙草來刺激,麻醉自己所遭受的屈辱與不公。在監獄裡,他還與一位來自藏北的文盲牧羊女住在一起,酒過耳熱,興緻所達之際,偶然還寫一兩首詩,來抒發內心厭世的情緒。就這樣,他在監獄裡生活了整整兩年多。到了公元一九五Ο年,當十六歲的十四世達賴喇嘛執政,宣佈釋放所有在押的犯人之後。根登曲佩方能同其他犯人一樣,獲得了自由。但是,此時走出監獄之門的根登曲佩,已非昔日放蕩瀟灑的他了,他被完全摧殘了,他衣衫爛褸,篷頭垢面,步履蹣跚,消瘦的身體像一根柴桿,活像在山洞中苦修的「米拉日巴」。兩個多月,他拒絕梳洗,滿頭凌亂的頭髮長到腰間,一副頹喪,潦倒的形象,使人見了心中寒慄。他形容自己像一個「琉璃寶石」,被石頭砸碎了,永遠也回復不到原來的樣子。
  然而,不幸與悲慘的遭遇,不曾剝奪他善辯的天性。他依然是一個思維敏捷,辯才無礙,時時嘲弄附庸的反叛者。有一次,哲蚌寺的五位格西到他簡陋的房間造訪他,他從窗戶遠遠看到他們進來,心想這次要好好戲弄他們一番,便立刻叼起一支煙抽吸,在五位格西剛剛踏進他的門框時,他故意到佛壇前把煙灰抖在一尊佛像上,五位格西見狀,大驚失色,驚呼道:「你瘋了,豈敢如此造孽」。而根登曲佩卻反問到:「佛,跟你我一樣,也有苦樂的感受嗎?」五位格西聯合起來與他進行辯論,最後還是被他駁得詞窮理屈,五位格西一個個啞口無言。其中一位格西還在事後承認道:「我學了一輩子佛學理論,自以為是滿腹經綸,但,自碰到根登曲佩之後,便覺得自己連佛教入門的歸依也不懂,真是虛度一生了,慚愧呀!」。
  無節制的煙酒,使他的健康狀況日益惡化。儘管達賴喇嘛的私人醫生,親自為他診斷治療,但此時,他已病入膏肓,任何高明的醫術,均無回天之力了。兩年之後的一天,也就是他瀰留人世的最後一天,他把自己最親近的一位學生叫到病床前,讓學生給他念誦宗喀巴(dzong ka ba)大師的《緣起讚》(bren 'brel bstod pa )與米龐仁波切(mi pam ringpoche)的《大圓滿祈禱文》(rdzogs chen gyi gzhi lam 'bras bu'i smon lam)。聽完之後,他欣慰地說:「太精彩了﹗我這個瘋瘋顛顛的人,算是沒有虛度此生,我已經領略到了世上最精彩的東西。現在,聽說在這個世界的下面,有一個非常有名的地方,不知去那兒看看會是什麼樣子?」……天黑之後,學生回家去了,當這位學生在次日早晨返回時,卻發現自己的老師在他回家後不久便過世了。一顆偉大的心臟就這樣永遠地停止了跳動。這年,即公元一九五一年,這位英杰年僅四十八歲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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